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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周作人

[color=Blue][size=4]　　「味」是中国传统文字批评当中的重要话语，早已纳入历代文人品评赏鉴文
章的传承血脉，成为独具特色的、东方文化气息浓郁的审美理念。

　　周作人十分喜欢用「味」评判文章，他曾在《燕知草》中说：「必须有涩味
和简单味，这才耐读。」胡适先生《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认为周作人散文
「用平淡的说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俞元桂《中国现代散文史》也称周作人
散文「仿如青果，有涩味，有余甘」。

　　我们不妨以「味」作为切入点，通过简单的分析，尝试理解周作人散文的独
特风范。

　　　　　　　　　　　　　　　一、淡味

　　周作人在《雨天的书自序二》中这样说道：「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
地」。

　　我觉得，这种淡味首先表现为感情的淡。周作人行文走笔，善于淡化内心的
情感，竭力去除狂放凌厉、慷慨激昂的成分，追求克制平和、从容有致、含而不
露的抒情策略，以及宁静淡泊、平和收敛的个人风格。比如说，初恋本是人心中
最刻骨铭心不过的情感体验，周作人对初恋的描写却极其平实，不动声色。他初
恋情人的相貌颇为普通，全无过人之处，「尖脸庞，乌眼睛，瘦小的身材」。收
到初恋情人的死讯，也不过是「我那时也觉得不快，想像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
时却又似乎很是平静，仿佛心中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对一般人魂牵梦绕
无时或忘的故乡，周作人的刻画也近于古井不波。「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
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
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居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
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
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这种感情的淡化实际上也是周作人
的处世原则吧，他曾说：「人的脸固然不可没有表情，但我想只要淡淡地表示就
好，譬如微微一笑，或者在眼光中露出一种感情，自然恋爱、死有强烈表示，但
也似乎不必那么掀起鼻子露出牙齿，仿佛要咬人的样子。」

　　其次就是描写的淡。周作人受日本文化生活影响颇深，爱好清水芙蓉，崇尚
简单素静。这种人生志趣渗透到美学观念和创作手法之中，他的文章便有了道法
自然的况味。他不求华丽，本色典雅，不夸张惊怖，不扭捏造作，不用雕琢的语
汇，不用繁复的修辞，力求以极简之文达极淡之美。

　　然后才是态度的淡。周作人从不摆出高屋建瓴、振聋发聩的态势，亲切温和，
娓娓道来。选取率性漫谈的表达途径，尽量拉近与读者的心灵距离，随意铺陈，
生发出圆通迂曲的风韵。就像和多年老友促膝谈心，舒徐从容，毫无拘束，率真
而又质朴。正如厨川白村《走出象牙塔》认同的随笔风格：「如果是冬天，便坐
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便披浴衣，饮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
心谈天」。周作人很少用盖棺定论、坚决肯定的语气，而是喜欢使用「亦未可知」、
「亦未见得」、「但也似乎不必」等商榷字眼，避免教师口吻，期盼对等交流。

　　再然后是题材的淡。周作人极少选取重大社会历史事件或热辣时事经济问题
做为切入点，反而惯于从平凡琐碎、细枝末节、常识俗例、花草虫鬼当中出脱心
得体会。偶画大山，亦用小毫。「近日报上说有教职员学生在新华门外碰伤，大
家都称咄咄怪事，但从我古浪漫派的人看来。一点都不足为奇。在现在的世界上，
什么事都能有。我因此连带的想起上边所记的三件事，觉得碰伤实在是情理中所
能有的事。对于不相信我的浪漫说的人，我别有事实上的例证，举出来给他们看。
三四年前，浦口下关间渡客的一只小轮，碰在停泊江心的军舰头上，立刻沉没，
据说旅客一个都不失少。过了一两年后，一只招商局的轮船，又在长江中碰在当
时国务总理所坐的军舰头上，随即沉没，死了若干没有价值的人。年月与两方面
的船名，死者的人数，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上海开追悼会的时候，有一副挽联
道，未必同舟皆敌国，不图吾辈亦清流。因此可以知道，碰伤在中国是常有的事，
至于完全责任，当然由被碰的去负担，譬如我穿着有刺钢甲，或是见毒的蛇，或
是剑仙，有人来触，或看，或得罪了我，那时他们负了伤，岂能说是我的不好呢？
又譬如火可以照暗，可以煮饮食，但有时如不吹熄，又能烧屋伤人，小孩不知道
这些方便，伸手到火边去，烫了一下，这当然是小孩之过了」。

　　郁达夫有句名言，「一粒沙里看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恰恰可以作为周
作人的传神写照。

　　　　　　　　　　　　　　　二、涩味

　　周作人散文的第二种「味」是涩。这种涩是与平滑相反的粗涩，与流畅相异
的滞涩，与香甜相对的酸涩，与绵连相背的硬涩，与圆熟相离的稚涩。在某种程
度上，不妨把这种涩当作中国传统美学朴拙丑怪倾向的分支或延续。

　　傅庚生在《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中对「涩味」有过别开生面的阐释，「读情
真之作，如食橄榄，初尚疑其苦涩，回味始觉如饴，而其芳馨永留齿颊」。

　　涩是比喻Ａ，橄榄是比喻Ｂ，傅先生用比喻Ｂ来阐释比喻Ａ，本身就涩得很
黄很暴力，美则美矣，不够明白。我们还是管中窥豹，一点一点地看。

　　第一点，风格之涩。周作人文笔委婉而冷漠。愤懑填膺时藏而不露，激情澎
湃处收而不放，有时淡得过分，便迈入涩的范畴。其文底蕴义理虽然佳妙，外观
却易于让读者觉得枯燥乏味。好比金庸先生《天龙八部》中的少林扫地僧，佛法
与武功炉火纯青，已臻绝顶，看上去也不过是个无聊老僧。

　　我智商较低，用功较少，体味不深，阅读不细，属于巷夫村氓者流，对于扫
地僧级数的深文曲辞难以读解、不能消化，只好粗暴地按成文年代简单加以判断。
在我看来，周作人早期散文《谈虎集》、《谈龙集》、《雨天的书》、《泽泻集》
等，淡过于涩；中期散文《永日集》、《看云集》、《夜读抄》、《苦茶随笔》、
《苦竹杂记》、《风雨谈》、《瓜豆集》等，淡涩参半；到了后期散文《秉烛谈》、
《药堂语录》、《药味集》、《药堂杂文》、《书房一角》、《秉烛后谈》、
《苦口甘口》、《立春以前》，涩过于淡。也就是说，周作人散文曾经貌似无聊，
逐渐趋向无聊，终于达到无聊，风味逐年递减。倪墨炎有段话专论周作人后期行
文惯技，「文章开头是破题，接着就是大段大段的抄书，在引文的连缀中发表自
己的意见，最后推出结论性的见解而结束。」这种模式化创作，难免无聊之讥吧。

　　第二点，语言之涩。在提倡白话文的作家阵营当中，周作人对文言文的态度
较为含混。相对于同代其他作家对古文的刻意回避和无情谴责，周作人非常另类，
他的散文文言成分极多，形成了半文半白的文字路数，正如他在《燕知草跋》中
说的：「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成分，杂糅调和，适宜地
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

　　第三点，结构之涩。周作人学贯中西，博古通今，一旦放笔堆砌故实、罗列
逸闻，往往让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他的一部分引经据典可以称作神来之笔，
能够加深意象，烘托主题。另一部分却是连篇累牍、床上架屋，至少给我造成严
重的阅读障碍，语文老师传授的概括中心思想，梳理全篇段意的手法全然无用，
我气愤苦恼之余，每每想把手中书点把火烧了。

　　或许所谓涩和淡，在周作人及其知音眼中，本来没有分别。只可惜我见识有
限，把懂一些的归为淡，把不懂的叫做涩。周作人画的是全豹，神骏矫健，我却
在管中窥看。只见这一斑毛色鲜亮，那一点生有虱虫。真相可能是这样，我在牛
嚼牡丹。

　　　　　　　　　　　　　　　三、甜味

　　周作人散文平静祥和，宛若缓流，细品之下，甘甜爽口，余香绕梁。

　　第一种甜，缓流之下的深挚。淡泊的表层里面包裹着深沉的情感，看似无情
实则深情，形成强烈的张力，具备「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浑然。

　　第二种甜，缓流之下的雍容。周作人散文清而不寡，腴而不肥，其从容不迫、
不急不火、潇洒倜傥的叙述笔调，非常有绅士风度，正如他的夫子自道，「绅士
戴獭皮帽，穿獭皮领大衣衔纸烟坐包车，后面车夫叉其领，绅士略一回顾，仍晏
然吸烟如故」。

　　第三种甜，缓流之下的情韵。周作人散文古典意味充足，如《喝茶》，「于
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与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
十年的尘梦」。《北京的茶食》则罗列了许多富有韵致的中国化休闲方式，「看
夕阳，观秋河，赏花，听雨，闻香「。周作人亦推崇儒家的中庸之道，曾说：
「凡过火的事物我都不以为好。」他的文章时常表现悠游、恬静、陶然、忙里偷
闲、苦中作乐、在缺失的现世享受和谐、在刹那之间体验永久的独特质地。

　　第四种甜，缓流之下的博雅。周作人学养深厚，笔触所及涉猎人类学、神话
学、民俗学、宗教学、语言学、心理学诸多领域，令人目不暇接，使得文章丰富
充实，妙趣横生，知识与信息含量极大。

　　第五种甜，缓流之下的精致。周作人散文结构安排十分精巧，初读以为随意
为之，细咂才知煞费苦心。他喜欢使用摇摆结构，即文章内容在对立事物之间往
返变化，如《苦雨》的情感经历就有喜雨、苦雨、喜雨、苦雨四层翻腾。

　　第六种甜，缓流之下的幽默。周作人擅长使用反语技巧，达到含蓄迂回的艺
术效果。他的《娼女礼赞》、《哑巴礼赞》、《麻醉礼赞》等文每多正话反说、
虚虚实实的手法，对社会现实展开独辟蹊径的挖苦与讽刺。

　　　　　　　　　　　　　　　四、苦味

　　周作人散文的终极味道是苦。这种苦味正是精魂所在，意旨所归。周作人本
人曾多次揭示其作品内在的「入世苦，逃世更苦「的底色。

　　《寻路的人》中，他这样说：「我是寻路的人，终于还未知道这路的方向，
现在才知道，在悲哀中挣扎正是自然之路，路的终点是死，我们挣扎着往那里去，
也便是到那里之前不得不挣扎着。」

　　《雨天的书》则说：「天色却非常阴沉，使人十分气闷，在这样的时候，常
引起一种空想，觉得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
人谈话，那是颇愉快的事，不过这些空想当然没有实现的希望，再看天色，也就
愈觉得阴沉。」

　　有些评论家认为周作人散文的核心特点在于平和冲淡，他自己对此另有论断，
「像我这样的人，生在中国的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静，做出平和冲淡的文
章来」，「平淡也是我的理想，盖理想本来即其所最缺少亦不能做到的」，「大
事且莫谈，看见女人的扎缚的小脚，又如此刻在写字，耳边就满是后面广播的怪
声的报告与旧戏，真不禁恶从心上起」，「平淡闲适，只是一件外衣，大致由草
木虫鱼，窥知人类之事。未敢云慕孺子而哀妇人，结果但有畏天悯人，虑非世俗
之所乐闻，故披中庸之皮，着平淡之裳」，「拙文貌似闲适，往往误人，唯一二
好友知其苦味。」

　　周作人笔下的苦是重重包裹掩藏着的，必须深入研读作品，反复把玩，才能
穿透外皮，感发那种包容淡、涩、甜三味而又绵延不绝的苦。

　　其一，追慕平淡冲和而不得的苦。《故乡的野菜》开头大讲采野菜的乐趣，
接下来笔锋一转，说明这种生活已经尘封，不复存在。

　　其二，痛恨黑暗现实而无力的苦。关于某位被国民党杀害的女学生，周作人
这样写道，「她是国民党员还是共产党员，她有没有该死的罪，这些问题现在可
以不说，有两个兄弟，可以奉养老母，这似乎可以不必多虑，老母已是高年，在
世之日有限，这个悲痛也不会久担受，而且老人已有练就的坚忍的精神可接受苦
难。」这一枝铁干虬枝的老梅，可以与其兄周树人争艳。

　　其三，留恋文化传统而失却的苦。《北京的茶食》着力描述各种历史悠久的
点心之后，告知读者这些只是幻影，只是捕风，现实之中的茶食粗陋可笑，不堪
入口。一股对典雅淹没、精妙凋零的感慨呼之欲出。

　　总而言之，周作人心中养着两只大鬼，一只「绅士鬼」，一只「流氓鬼」。
两者之间的纠结、撕咬、冲突、争斗，造成他内心世界的多层多义，复杂晦暗。
他的散文亦因此多元多解，难以言说。

　　　　　　　　　　　　　　　（全文完）[/size][/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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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邃之作，不妄家加评论，红心敬上，盼仁兄下次大作:excellence

周作人是大师，大师的功底实在是太厚了，象黄药师。

红心奉上.
“一粒沙里看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
大智慧之人方可如此

更新到二、涩味，其实我分不清哪些是淡，哪些是涩。因此二引文较少，希望各位兄弟批评指正，帮助我提高一些。与你们交流是快活的事。感谢阅读，感谢回复，感谢红心。

全文写完了，昨天切尔西和巴萨的比赛我还没看呢，开个回放欣赏一把去。

红心！

***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

拜读大作，红心支持学习了！

你这一套的笔记不错阿，刚才看了那个阿，再看看这个，我给拷贝下来了，如果需要引用可以么？我可以注明出处的，谢谢你了。

周作人。在五四时期直到现在为文者能出其右之人似乎太少。开创了美文时代。行文有禅意。多情能以几种味道来诠释周作人，堪称妙文。

“一粒沙里看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仿佛"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论述透彻.此文的观点是否正确,俺不敢妄评,但其中闪耀着哲理的光辉.令人钦佩.
红心送君,多谢启迪.